中國脫口秀這十年
當人們習慣用段子的笑點稀釋生活的痛點
2019/10/25 | 馮祎 | 閱讀次數:933 | 收藏本文
“我奶奶覺得我們公司效益不錯,一年要開兩個大會,上半年是吐槽大會,下半年是脫口秀大會。”在《脫口秀大會第二季》的總決賽現場,上屆冠軍龐博的調侃,從側面證明了中國脫口秀界最大IP笑果文化的確“紅”了。
2019年8月9日,西安,脫口秀愛好者聚集在一家酒吧里,向慕名而來的觀眾進行“開放麥”表演。
從黃西們的第一波爆紅到各個衛視的試水,從橫空出世的李誕、池子,到越來越多素人加入陣營,作為脫口秀表演(talk show)的一種,單口喜劇(stand-up comedy,也稱站立式喜劇,下文統稱為“脫口秀”)正在沖破小圈子,試圖吸引更下沉的受眾。
在我們已經擁有群眾基礎很廣大的相聲、小品、喜劇話劇、二人轉之后,這個只憑一個人、一個麥、一把椅、一瓶水、一籮筐段子就能撐起場子的舶來品,有什么底氣“笑傲江湖”?更高級的幽默、更具反思的笑料、更有針對性地捶打痛點,或許都是它安身立命的手段。
如果將2009年在深圳成立的“外賣”俱樂部視作單口喜劇在中國的開端,今年恰好是第10年。雖然中國目前的脫口秀生態還遠達不到良性循環,但疲軟的經濟、疲累的生活,已經為制造喜劇大年提供了最好的催化劑。中國脫口秀,已經在路上。
這是單口相聲嗎?
“演出公司老想給我包裝,管我叫‘中文脫口秀第一人’。從小聽脫口秀長大,后來抱著脫口秀夢想來到神秘的東方古國……結果被姜昆騙了,說了20年的相聲。”
“我特別喜歡和90后在一起,因為我突然意識到,我來到這個國家比你們都早。對于你們這些后來者,我還挺好奇的,你們來了以后還適應嗎?中餐吃得慣嗎……”
深圳南山區的逗伴脫口秀俱樂部,馬克·羅斯韋爾(Mark Rowswell)站在一束追光燈下,引得臺下連連發笑。馬克還有一個更眾所周知的名字:大山。
從1988年12月在央視表演了第一個小品后,這個加拿大人便成為了老外學中文的里程碑式人物,但在“大山”這個身份過去整整25年后的2013年,他開始第一次嘗試脫口秀。他“比中國人還中國人”的生活、跨東西方文化的經歷、“電視臺明星”的日常,都被創作成段子和包袱,在俱樂部、酒吧、高校巡演。
脫口秀可以像相聲一樣被分為兩類,群口(對口)和單口。群口需要一位主持人再加上至少一位嘉賓,國外著名的有《今夜秀》(the Tonight Show)、《艾倫秀》(Ellen Show)、《奧普拉脫口秀》(Oprah Winfrey)等等,英文翻譯為Talk Show。1990年代,央視的《實話實說》算是開了先河,再后來的《藝術人生》《金星秀》《十三邀》,都是在此基礎上的演變。
但單口喜劇則不同,要一個人在臺上講故事或是評熱點,有結構、有邏輯、有起承、有包袱。如此說來,高曉松的《曉松奇談》、梁宏達的《梁知》、梁文道的《一千零一夜》只占了前三樣,并不算真正的單口喜劇。直到2012年東方衛視推出的《今晚80后脫口秀》,才讓單口喜劇從線下轉到了更廣大意義上的線上。
但怎么看,單口喜劇都好像和相聲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脫口而出》的方清平、《今晚80后脫口秀》的王自健就是學相聲出身的,噗哧脫口秀俱樂部的負責人皮球說,自己“是被相聲演員領著入行的”,于謙是《脫口秀大會第二季》的常駐嘉賓,還教會了選手呼蘭如何用相聲學里的“氣口”改善他的換氣問題……
可是,以目前脫口秀在中國的號召力,說它像相聲,那都屬于越級“碰瓷兒”了。
相聲始于明清,興盛過,沒落過,如今又復興了,而且是根紅苗正的“中國制造”。單口相聲的表演者身著長袍馬褂,表演時面前有張小桌,擺著折扇、醒木、手帕等等道具作為表演輔助。它重技巧、有師承,有完整敘事,穿插著說學逗唱,用借古諷今拋笑料。
而單口喜劇,完全是舶來品,它把個人體驗與當下熱點結合在一起,再用段子的形式呈現出來,吐槽是主線,敘事可以松散。
兩者更大的區別,恰恰是一個外行人、歌手鄭鈞做客《脫口秀大會》時提到的詞兒——信息量。相聲可以對老段子重復重復再重復,或是加工加工再加工,可沒有一個脫口秀演員敢用老段子,許多笑點會因熱點的過去而顯得速朽。
幽默是時代的剛需嗎?
這個時代,讓人焦慮的事兒太多了,工作、戀愛、交友、健康、買房、養娃、代溝……普通生活中幾乎每個環節都埋著雷。表達成了很多人的內在訴求,即便自己無從張口,也希望借他人之口宣泄。
無論是《吐槽大會》的Slogan“吐槽是門手藝,笑對需要勇氣”,還是《脫口秀大會》標榜的“用笑點爆擊痛點,用幽默跟生活和解”,都是在試圖拋棄宏大敘事和精英氣質,管你是明星還是素人,全部拉回“人間煙火”的層面。
“做人不能太折騰”“北上廣愛來不來”“人生沒有撤回鍵”“不是同類就拉黑嗎”“愛一個人好難”“做生活的甲方”“爸媽,有話直說”……《脫口秀大會》第一季、第二季每期主題不同,但本質都是結合熱點、直擊痛點,釋放焦慮情緒,通過共情去扎聽眾的心。
聽聽這些脫口秀金句:
“從炒股第一天起,我的輩分就下降了,碰到誰問,股票怎么樣:跌!”
“放鞭炮就是驅趕對未來未知的恐懼,比如結婚時就要放。”
“女人過了30之后,你要是硬要問她年紀,她會裝作很俏皮地告訴你:哈哈哈哈,我18歲啊!記住,這里一個哈就代表三歲!”
“啞鈴這東西,只有到搬家那天,你才知道它有多重。”
“志愿填報指南,你發現這確實是一本指南,因為靠它來填報,你根本找不著北。”
“以后再有人問你為什么不找男友,你就反問他,那你為什么不上清華,是因為不喜歡嗎?”
“追星跟異地戀一樣,面沒見幾回,錢一點沒少花!”
無奈、狼狽、尷尬、失意、困境全部變成了反雞湯、反主流的諷刺、吐槽和自嘲。“當你坐在這里,看著臺上的表演,聽著段子,忘了沒交房租,忘了沒還房貸,忘了跟男女朋友吵架……能從現實生活中逃離出來,享受一段短暫的純粹歡樂的時光,那我們就沒白折騰。”美式喜劇短視頻平臺“混逗騾”的創始人張海洋這段話概括起來,就是“幽默是剛需”,它可以通過共鳴幫我們消解掉一部分生活的殘酷,即便它只是片阿司匹林。
只是這需要演員有極強的觀察能力,能以“小人物”的姿態體察生活,并且不介意暴露隱私或揭開傷疤給眾人看。同時分寸又要拿捏得當:可以調侃缺點,但不能調侃缺陷,可以調侃點兒背,但不能調侃不幸。至少不能讓觀眾感到被冒犯。難怪在《脫口秀大會》的豆瓣評分首頁上,點贊最多的評論,題為“未曾深夜痛哭者,不足以說脫口秀”。但這種“慘”絕不能拿到臺面上去賣,大家來了是為了以笑解憂,沒人想看脫口秀演員的背面。
所以,脫口秀需要的不是幽默感,而是悲觀。馬來西亞著名脫口秀演員李欣怡說:“人們很多時候感受痛苦比感受快樂的共鳴大許多,我會加入生活悲慘的元素,然后將之轉化成推動前進的負能量。”
無論國內還是國外,脫口秀演員在正式面對觀眾之前,總要經過多次的開放麥練習(Open Mic)。開放麥不屬于商演,誰都可以上臺,臺上的人可以得到最直觀的感受,自己好笑不好笑?哪里需要調整?觀眾總是希望表演者能帶來源源不斷的笑聲,如果按時間計算,最好每分鐘讓人笑4到6次!
如果你看過脫口秀界的“圣經”《手把手教你玩脫口秀》(作者:格雷格·迪恩),會發現幽默并不僅僅是一種天生的性格,幽默的人也并不一定會成為出色的脫口秀演員。就像這本書的譯者程璐、梁海源、馮立文,雖然他們正是《吐槽大會》的編劇,但說實話,本身并不算合格的脫口秀演員。說脫口秀,有時像演算一道數學題一樣需要邏輯性,笑點的安排和鋪陳、節奏的設計和把握、演繹的語氣和方法,每個環節都要精心設計。
喜劇也要輸出價值觀嗎?
“《脫口秀大會》的冠軍頒給的不是最會說脫口秀的,而是最會比賽的。”卡姆沒想到,自己在說完這句話后就問鼎了《脫口秀大會》第二季的冠軍。從笑聲的分貝來看,這個結果實至名歸,但也拋出了一個新問題——深度、內涵、諷刺,是不是都應該排在“笑”之后。畢竟從頭到腳都是戲的卡姆,最被人詬病的就是“聽完什么也記不住”。
如果只把“脫口秀”當做一件商品,那么答案是肯定的。但對于有更大圖謀的笑果文化(《脫口秀大會》出品方),這樣的選擇,讓《脫口秀大會》和《歡樂喜劇人》在本質上沒了差別。
在《脫口秀大會》總決賽舞臺上,卡姆成為新晉的“脫口秀大王”。
輸出價值觀,的確不是喜劇的原始責任。但對于不是純粹藝術形式的脫口秀,公共表達是它的安身立命之本。從脫口秀的“基因”來看,它所圖的絕不只是簡單的“逗你笑”,而是想透過笑去觸及一些更深層次的東西。
雖然18世紀英格蘭的咖啡集會上,已經開始有人就各種自身日常和社會問題胡吹神侃,被視為單口喜劇的開端,但沒人否認美國才是將其發揚光大者。沒辦法,誰讓英國的脫口秀歷史里少了一位叫倫尼·布魯斯(Lenny Bruce)的人。這個黑白時代在臺上半說半唱的美國人,可不僅僅是《了不起的麥瑟爾夫人》里與女主人公亦師亦友的伙伴,而且是把單口喜劇推到了極致,甚至極端局面的教父: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反文化運動中,他為美國民眾爭取言論自由開辟了道路。
連世界上最著名的脫口秀演員喬治·卡林(George Carlin)都說:“倫尼教會了我不要去開玩笑,只是說實話。一旦我這樣做,就開始好笑了。”
直到現在,西方脫口秀在題材上也更寬泛,政治、經濟、兩性、熱點新聞、社會焦點、生活見聞,似乎無所不包。
讓中國的脫口秀演員說“我”并不難,但能跳出“我”的人卻很少。不痛不癢的吐槽、謹慎的批判和最后的強行勵志,總讓有要求的觀眾覺得似乎缺乏點冒犯精神。只有東方衛視曾經推出的《今晚80后脫口秀》,主持人王自健會直面80后的問題,不避諱高房價的困擾,敢調侃油價飆升。這種不停地自我解構、嘲諷與反省,反而在極短時間內塑造出了“美式脫口秀”的輪廓,讓一眾年輕觀眾入坑。
而幾年后上線的《吐槽大會》模仿的是美國的《喜劇中心吐槽大會》,采用明星絕對是引起關注最有效的方式。但保守的吐槽尺度讓第二、第三季的《吐槽大會》被調侃為“洗白大會”。中國的明星和明星的粉絲,似乎都很介意被冒犯。
所以到底是這屆段子手不行,還是這屆觀眾不行?
單口喜劇大多屬于軼事派(Anecdotal Comedy),在這個每一秒鐘都在發生變革的時代,人們寄希望于通過脫口秀這種形式去享受表達的樂趣,反過來,脫口秀也成為記錄時代的載體。這就給表演者設立了門檻,的確任何人不論學歷、見識如何都可以說脫口秀,但要成為時代記錄者,那種致命的幽默需要建立在對宇宙、世界、生存環境及自身不停思考上。否則,脫口秀就會淪為《娛樂至死》中所說的“一切公共話語以娛樂的方式出現的現象”。
中國脫口秀真的紅了嗎?
北新橋一帶在很長時間里都是北京的演藝中心。最近幾年,這里又迎來了“新鄰居”,包括北京脫口秀俱樂部、噗哧脫口秀、混逗騾、石老板工作室在內的多家脫口秀線下俱樂部也都開在了這里。他們中時間長的已經說了9年脫口秀,時間短的也堅持了2年。每到晚上的胡同里,白日里看起來像咖啡館的地方,晚上放幾把椅子,就變成了最簡單的開放麥現場。
其實中國的脫口秀出現得并沒有我們想象中那么晚:1990年,在TVB不得志的演員黃子華,開辦了一場名為《娛樂圈血淚史》的“棟篤笑”,“棟篤笑”即stand-up comedy的粵語譯法:站得筆直。作為中國第一場單口喜劇秀,這場表演如今看來也不過時,里面涵蓋了娛樂圈見聞、人生際遇、生活態度、文化道德、男女關系,甚至還出現了現在的網絡流行語“我讀的書少,你不要騙我”。這本是李小龍電影里的臺詞,沒想到30年前黃子華就用上了。
只是整個90年代和21世紀初,內地除了《東方直播室》《實話實說》外,并沒有標準意義上的單口喜劇。直到2008年爆火的周立波,才開始讓中國觀眾第一次見識到了本土脫口秀。可周立波的火并沒有帶給脫口秀多大的紅利,畢竟連他自己都拒絕用“脫口秀”來形容他的表演。他覺得他的唱歌、跳舞、模仿已經超過了單口喜劇演員的能力范圍,只能叫“海派清口”。
真正讓中國人關注脫口秀的是美籍華人黃西,他在美國生活了19年,學理工出身,最后卻去說了脫口秀,上過美國著名的《艾倫秀》,也去過白宮表演。2013年,黃西因為徐小平一句“這個民族太沉重了”,決心來北京發展。他在俱樂部表演過,但最后成為了央視的主持人,最終沒能扛起中國脫口秀的大旗。
直到2012年《今晚80后脫口秀》的開播,才讓中國脫口秀擁有了第一撥固定粉絲,并開了一個先河:向段子手們付費征稿,而不是去抄網上免費又過時的段子。這個節目就像是國內脫口秀的“黃埔軍校”,發掘了一批脫口秀演員、編劇,他們中許多人如李誕、池子、王建國、王思文,都是當下中國脫口秀的核心人物。
2017年,中國脫口秀界發生了兩件大事,《今晚80后脫口秀》停播,但橫空出世的《吐槽大會》《奇葩大會》《脫口秀大會》輪番貢獻了點擊量。中國脫口秀終于迎來了第一個自帶流量的公司和全民級的脫口秀明星:笑果文化,以及它的聯合創始人李誕。而笑果文化的董事長葉烽是《今晚80后脫口秀》的總導演。
雖然直到現在,真正走紅大眾的還是只有李誕和池子,他們已經走在了商業化道路上。最明顯的佐證就是,李誕在去年一年上過的綜藝超過了13檔。不管中國脫口秀是不是實紅,至少李誕是實紅了,小說銷量都超過了20萬冊。在這樣一個荒蠻的早期市場,需要有人站出來聚合資源、打破僵局。也許,脫口秀界也需要一個“郭德綱”或是“趙本山”。
縱觀美國脫口秀演員的發現路徑,往往是先在線下講出點名氣后,會受邀成為電視脫口秀的編劇。如果發展得好,還可以擁有自己的節目。在美國,各種各樣的脫口秀節目占到了電視節目總量的40%。無論是瘋狂風格的羅賓·威廉姆斯(Robin Williams),觀點奇葩的杰瑞·賽因菲爾德(Jerry Seinfeld),還是走諷刺路線的史蒂文·賴特(Steven Wright),酷愛模仿的烏比·戈德堡(Whoopi Goldberg),甚至還有像亞裔脫口秀女演員Ali Wong那樣,用粗魯的語言和肢體反公眾對女性“優雅、得體”的刻板印象的。
有人說,這是一個先有夢想,用夢想造出面包,再用面包反哺夢想的成熟流程。
而在國內的脫口秀還未形成完整生態鏈之前,更多的演員是在兼職觀望。全職的演員大多靠給電視臺做編劇、寫段子為生,即便在線下小有名氣,因為節目少,上升渠道也非常有限。
如今笑果文化已經拿到了C輪融資,大家都在等著看李誕要如何“花掉”這筆錢。除了精品節目《吐槽大會》《脫口秀大會》《周六夜現場》外,他們還和喜馬拉雅合作推出了《幽默工具箱》音頻課程、打造脫口秀訓練營、創立了線下脫口秀平臺笑果工廠,一場略有名氣的脫口秀演員專場票價從120元~288元不等,如果是“拼盤大雜燴”,票價只要五六十塊。
我們也看到了他們還在嘗試將粵語地區的棟篤笑、日本漫才、對口脫口秀推向更大的舞臺。正如笑果文化CEO賀曉曦所說:湖南電視臺教育了我,不能只做制作公司,一定要做產業。
1962年,強尼·卡森(Johnny Carson)在美國開創了主持人單口秀、嘉賓對談和娛樂表演糅合在一起的節目形式,彼時美國人見面打招呼,不是問“吃了嗎”,而是問“昨晚看卡森了嗎?”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在《脫口秀大會》第二季開始時,李誕說,在機場遇到別人和他合影,對方說:“李誕,很喜歡你在《奇葩說》里的表現”——當時,他甚至還沒去《奇葩說》。
李誕的存在感越來越高,但中國脫口秀的存在感還是很低。但無論有多少人敗下陣來,中國脫口秀依然會在小成本、小范圍的試錯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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